Book Review of Your Republic is Calling You by Kim Young-ha
Article by Qi Li.
Kim Young-ha’s works are usually cleverly and completely structured. With an ambitious writing goal, this novel also has a wonderful structure. Betrayal, one of the classic themes of spy fiction, the concept was divided by the writer into a two-layer structure – the individual and the state. From the writer’s point of view, the tragic fate of the spy is not only the sacrifice of the individual’s body for the state, but also the loss of one’s own identity, the dissolution of the meaning of existence, and the impossibility of intimate relationships in the course of one’s actions. But cleverly, in this novel, if we take away the spy setup, we find that the aforementioned personal spiritual crisis is still present. The writer goes to deep lengths to analyze the heterogeneity of the South Korean nation. The betrayer of the nation is not in the enemy (which refers to the North), but in our people: when activists of the 1980s democratic movement turned their backs on the progressive agenda of the nation for which they had fought, the society was about to collapse without any external force.
Keywords: Kim Young-ha, Korean literature
摘要
金英夏的長篇小說通常不乏機巧而完整的結構,這本有著宏大寫作目標的野心之作更是如此。背叛,是間諜小說的經典母題之一。所謂背叛,被作家拆解成雙層結構——個人與國家。以作家的視角,間諜的悲劇命運不僅是個人以肉身為國家犧牲,更是個人在行動過程中自身認同的喪失、生存意義的消解,以及親密關系的不可能。但巧妙的是,在這本小說裡,若我們把間諜的設定摘掉,會發現上述的個人精神危機仍然存在。相比於作家對於朝鮮社會的奇觀式描寫,作家花費更多的功夫對韓國國家異質性進行分析。所謂國家的背叛者,不在敵國,而在我們之中:當80年代的運動者,背離了自身曾為之奮鬥的國家進步議程,那麼,無需外力,共同體內部即分崩離析。
關鍵詞:金英夏,韓國文學
同床共枕十五年的丈夫,親口對你說他是敵國派來的間諜,而現在受到召喚必須回去。你會怎麼辦?
「不可能。」
「我不可能被隱瞞這麼久。我是你老婆,你也知道我有多敏感,不是嗎?」
「你真的……是間諜啊?」
……
「你回去吧。」
「我們得小心夜路嗎?我們得隱姓埋名嗎?不行,我啊,真的活得很辛苦。……只要你回到北邊,所有人都會幸福。」
大學時代曾是「主體思想派」追隨者的張瑪麗,從街頭丟出燃燒彈的日子裡脫身,和大學同學組建起中產階級家庭,蛻變為成熟優雅的家庭主婦和汽車銷售員。穩定婚姻中的外遇,竟是她現時生活裡最大的冒險。丈夫突如其來的坦白,令她在愈來愈沈重的虛無中窒息。
在《光之帝國》這本小說裡,儘管故事的主軸是朝鮮間諜金基榮接到撤回命令而在首爾市內逃亡的漫長一天,但作者讓圍繞著金基榮的妻子、女兒、情人,甚至是奉命逮捕他的人,皆被圍困在同等漫長的二十四小時內備受煎熬。
在這一天接近尾聲的時候,早晨還睡在一起的夫婦終於再次見面了。張瑪麗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返家,卻被丈夫金基榮攔在樓下。在他的人生告解時刻,她沒有給出令他期待的反應,反而決絕要求他離開,以免給自己和女兒帶來麻煩。「你真殘忍啊!」金基榮說,「不能做一點小小的犧牲嗎?」
面對著隱瞞了自己十五年、帶著面具和自己共同生活並養育孩子的丈夫,張瑪麗感到過去那些因無法靠近丈夫的內心而充滿自卑與自責的日子毫無意義。在這個為了「崇高」的國家目標而拱手交換命運的人面前,自己在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社會裡的憂鬱委屈根本不值一提;和把切·格瓦拉掛在嘴邊的幼稚男大學生約會偷情,更是庸俗不堪。如果金基榮是為了祖國而犧牲自己,那她卻是為了一團迷霧而浪費了生命。
親密的背叛者
金英夏的長篇小說通常不乏機巧而完整的結構,這本有著宏大寫作目標的野心之作更是如此。背叛,是間諜小說的經典母題之一。所謂背叛,被作家拆解成雙層結構——個人與國家。以作家的視角,間諜的悲劇命運不僅是個人以肉身為國家犧牲,更是個人在行動過程中自身認同的喪失、生存意義的消解,以及親密關系的不可能。但巧妙的是,在這本小說裡,若我們把間諜的設定摘掉,會發現上述的個人精神危機仍然存在。
在金基榮倉促逃亡的一天裡,妻子張瑪麗迫不及待地在他出門後傳簡訊與情人約定午餐,夜晚又同年輕的情人以及他的朋友到「波希米亞旅館」。她沈淪肉體歡愉、欺瞞家庭,也與年輕時代對「主體思想」——那個相信人的意志、主體能動性和革命能量的意識形態——的信仰分道揚鑣。金基榮的情人蘇智,這天也同他見了兩面。她是他更為信任的人,卻也在得知真相後,向後退了一步。夢想著成為小說家的她,在金基榮的人生故事面前膽怯了。
聰慧的女兒賢美剛剛步入親密關係,也當了背叛者。明明相信著正義的法律力量,要幫助被污名化的朋友討回公道;在同輩的隨口詰問下,她卻出賣了朋友,還編造了更難聽的謠言。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這麼做。
與喬治·奧威爾式的由國家主宰、監控的家庭生活不同,原子化的韓國社會裡,家庭和個人擁有相當大的自由空間,但為何相互信任的親密關係卻蕩然無存?
不僅如此,幾乎所有人都無法從一而終地活下去。與金基榮同期的另外兩名間諜,早已下決心不再回到北邊。幫助金基榮篡改身份的前輩間諜,最後轉信了末世論。韓國社會究竟是個怎樣的社會,讓人們喪失了所有堅定的信念?
作家透過朝鮮間諜之眼旁觀這個社會裡意義感的消亡:「和社會主義的倦怠不同,資本主義的倦怠是有重量和質量的」。所謂「融入韓國社會」的間諜任務,原來是要理解這番空虛和陳腐。成功的間諜實際上都是把自己隱藏成最普通不過的路人,和鄰居大嬸聊天,買菜殺價,就像勞動黨排名第二十二位的李善實,在韓國安靜地生活了十年之久,乘著潛水艇安全回到朝鮮。在這個意義上,金基榮雖自認是「失敗的間諜」——因為他暴露了;但他又相當成功地完成了任務,他在韓國安穩地度過了二十年,從身體到心靈不斷學習與體驗的倦怠感早已超出了模仿的程度,而與他融為一體了。
儘管最終意識到自己在親密關係裡遭受徹底的背叛,金基榮仍然選擇留在此地,在失去意義感的韓國社會苟活下去。
“Seoul” by Stephanie Klasen is licensed under CC BY-SA 2.0.
國家的背叛者
金基榮這一生經歷了「三個國家」:朝鮮、80年代的韓國以及21世紀的韓國。這三個國家的時序即是作家對於「韓國社會何以至此」所給出的分析。奮力驅逐殖民者後,受帝國意識形態所宰製而南北分斷,再迎來威權統治與民主化運動……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對國家的信念報以希望,逐漸產生懷疑乃至抵抗,卻難以擺脫恐懼和慾望,最終共同創造了今天的韓國。
朝鮮不乏國家的叛徒。金基榮那位質疑「主體思想」的父親,以自殺(社會主義朝鮮最不能接受的背叛行為)結束此生的母親,他們的故事無聲地傳達給基榮:這個國家的本質究竟是什麼。連他青年時期愛慕的貞姬都當上了脫北者。
相比於作家對於朝鮮社會的奇觀式描寫——如平壤住滿外國人的地下街,脫北者的恐懼表現——甚至是烘托式的寫法,如描寫韓國運動學生對「主思派」的幼稚模仿……作家花費更多的功夫對韓國國家異質性進行分析。所謂國家的背叛者,不在敵國,而在我們之中:當80年代的運動者,背離了自身曾為之奮鬥的國家進步議程,那麼,無需外力,共同體內部即分崩離析。
接到命令南下潛入80年代韓國民主運動的基榮,目睹了青年學生的激情與激情的消退。身為從北邊來的人,自然比空有熱忱的學生們更了解「金日成主義」和「反美帝」,卻要把自己的本事都隱藏起來,旁觀這些離不開電子遊戲和漫畫書的革命青年。基榮在大學裡接觸的那些運動者,就是所謂的「386世代」——1960年代出生、1980年代進入大學、在他們三十歲壯年時期參與政治民主化運動的人。「386世代」曾經作為反美帝國主義的戰鬥者和朝鮮民族主義的同情者而登上政治舞台,他們要求革新、標榜左翼進步理想與人權,在1987年推翻全斗煥獨裁政權的抗爭中扮演領導者的角色。
然而,一些「386世代」的政治人物被指責為是80年代民主學潮的背叛者,因為他們在政黨輪替之後掌握了政治權力,卻成為韓國金權政治與階層固化的共犯:居住在江南的豪宅、捲入貪腐案件、利用特權牟利、進行權色交易……文在寅政權上台後,同屬進步陣營的前法務部長曹國在2019年因弊案醜聞引咎辭職,2020年首爾市長樸元淳因涉嫌性騷擾而自殺,皆屬此類。對公眾而言,學生運動領袖的墮落尤為惡劣,因為他們利用人民對於新社會的期待,親手摧毀了自己宣揚的信念。而身為民主運動的參與者,如張瑪麗,如蘇智,當她們意識到公平正義的社會理想永遠無法實現,她們的灰心與失望,正是令金基榮感到80年代的韓國和當下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國家的原因。
或許國家才是最為虛妄和不堪一擊的東西。就像張瑪麗的父親那精妙的「山賊論」:國家就是山賊,不過是靠著人活著才能吸血的強盜罷了。在韓半島長期二元對峙的獨特國家景觀下,金英夏作家持續進行關於國家主題的考掘:從《黑色花》中的國之流亡者,到《光之帝國》中的國之背叛者。
不過,僅止於此嗎?
讀到末尾,你會發現,作家的寫作野心並不在於宣揚他關於韓半島未來的另類國家觀點。半島題材作為韓國現當代文學裡的經典類別,長期積累了相當多元的民族/國家敘事觀點。但金英夏作家的寫作企圖顯然更為個人主義:這實際上是一本寫給自己時代的左翼青年的悲劇故事。在某種意義上,這本小說是對前輩作家們構建的民族/國家敘事的完全顛覆。小說中提及,曾於80年代掀起韓國「主體思想」信仰熱潮的運動家金永煥,在90年代前往朝鮮與金日成會面後,徹底轉變為平壤政權的反對者。對當時的左翼學生來說,信仰的危機至今仍具有破壞力,他們目睹了共產主義理想的幻滅,經歷了民主運動後全社會陷入資本主義剝削結構的無力感,還剩下什麼呢?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沒有信念,亦沒有未來。這一極具後現代精神的拆解手法,正正體現了韓國當代文學的代際分野:寫作的視角從國家轉向個人。也正因如此,半島題材的寫作日益奇觀化,嚴肅的民族國家議題,恐怕已經從韓國讀者們的視野中退散多時了。
Published at Conflict, Justice, Decolonization: Critical Studies of Inter-Asian Societies: https://cjdproject.web.nycu.edu.tw/2021/12/06/book-review-of-your-republic-is-calling-you/